□吴显果
如果要在仪陇谈关于山的话题，人们大多会告诉你老县城后的金城山与马鞍镇朱德故里的琳琅山是最为有名的。至于义路镇的伏虞、天平二山，仪陇人却很少会提及。
我丝毫没有责怪仪陇人的意思。因为伏虞、天平二山在仪陇人记忆的窗口里实在是明日黄花。时至今日，它们除了距新老县城均有60公里空间距离外，深藏群峰之间也是它们少被人们记挂的重要原因。但只要我们稍一细心，铲去自然的苔藓，拂却历史的尘埃，就会发现，其实伏虞、天平二山的文化底蕴与金城、琳琅二山相比，实在也不会输去太多。
公元598年，隋文帝设伏虞县治。很快，伴随开化与繁荣而来的佛教、道教乃至儒教都不约而同地发现这座巍巍然屹立于群山之中，状似麒麟的伏虞山竟是如此的风景这边独好。于是红墙碧瓦，土木大兴。海拔688米的伏虞山上，终日香烟袅袅，佛号如歌，道袍飘逸，儒风满地。及至初唐，伏虞已成川北形胜之地。
差不多过了近百年，伏虞境内来了一位原本可以风度翩翩但却十分落魄的青年。按他的修养与才气，他本来是可以登上伏虞山为后世留下一点什么的，但面对伽蓝威严、梵音鼎沸的伏虞胜境，他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去选胜登临，贬出长安的狼狈与废为庶人的命运像两块磨盘压在他的心头，梦魇一样挥之不去。他幽幽地长叹一声，将脚步挪向了离伏虞不远的天平山。
他，就是唐章怀太子李贤。
主峰海拔达700米的天平山，与伏虞山相隔六十八包七十二峰，虽与伏虞山同在一个山水画屏之上，且一样的雄奇幽邃、险绝无比，但却人迹罕至，这对亡命天涯的废太子而言，绝对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好地方。偏偏这位在20余岁时即能统召帝国最杰出的学者们注释晦涩难懂的《后汉书》、其亲笔点评的“章怀注”被后世赞誉的年轻人，不仅有着十分深厚的文史造诣，更有着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望。在天平山一处鸟鸣清涧、奇花轻拂的山麓上，他选中一个山洞栖身，作诗迎朝阳，诵文遣晚霞，既打发些无聊的时光，又收拾心境，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则天母后在长安的回心转意。正是在这里，他写下了可与前辈曹植《七步诗》媲美的《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尤可，摘绝抱蔓归。”
李贤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诗传到了长安，他的母后并没有在他的诗里读到什么亲情，而是读到了幽怨，读出了杀机。诏书是真的等来了，但却不是什么回心转意，而是将他赐死的朱笔。
李贤就这样匆匆走了，但他却留下了太子读书洞和后世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年轻亡灵而建的章怀寺。千百年来，这山、这寺一直是仪陇历史人文景观之一。
差不多又过了100年，贾岛来了。这位在《唐才子传》中被称为“所交悉尘外之士”的诗人，因“推敲”而闻名大唐诗坛。其少时从韩愈学文，累举不第，厌学为僧，性喜天下游历。后任长江（今四川蓬溪县）主簿时，偶闻蜀东北伏虞有高士，能知前后之事，遂乘兴造访。苦期不遇，惆怅之余，挥毫在岩壁上留下了流芳千古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何处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的诗虽被镌刻在伏虞的山岩（清末尚存），但曾经丰腴的大唐却渐渐开始了她的衰老与风化。梦里依稀山河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王朝的兴替丝毫没有影响到伏虞山一如既往的喧闹与章怀寺悲天悯人的凄戚，它们遥遥相望，比肩而立，像两个壁立千仞的智者，在滚滚铁骑与漫漫红尘的错乱中守望着那份无欲则刚的淡定。
就在王安石力主变法与岳武穆力主抗金的宏大背景中，离伏虞山与章怀寺仅数百里之遥的眉山县走出了两个苏姓才子。其兄苏轼去了一趟赤壁，中国的文学史上顿时“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其弟苏辙则偷闲来到天平山的章怀寺。他本来是怀着复杂的心绪想要扼腕凭吊李贤这位前朝太子，并陪着这位才华横溢的太子英魂去清心寡欲地攻一番诗文的，但天平山虽好，毕竟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伏虞有一定距离。不足旬月，苏辙便搬到了风光绝佳的伏虞山北面，并在那里寓居数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苏辙在这神仙般的日子里为伏虞山与章怀寺写了不少诗章。只可惜世事动荡、沧海桑田，现如今别说华章锦句，就连只言片语也荡然无存了。只有他后来与其父苏洵、其兄苏轼同登唐宋八大家之列后，伏虞人在他曾居住的地方兴建、并以他的字“子由”而命名的子由寺，以越过千年的口吻向今天的人们描述着一个先哲的足迹。
差不多在同一时代，程颢也来到了伏虞。这位宋代大儒、理学家，自号明道先生，与其弟程颐同为宋代理学的主要奠基人。流寓伏虞山期间，他建起了明道观，不遗余力地研究与宣讲天理人道。
宋词虽好，宋朝却是厄运连连。毕竟历史将“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日子叫做偏安。当蒙古的铁马金戈飓风一样地刮过弱不禁风的中原大地，伏虞山的香火便开始了它不可抗拒的零落，而原本就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天平山与章怀寺也将迎来更深的孤独与寂寞。
公元1283年，元世祖下诏撤伏虞县治，其版图并入仪陇。伏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全部移师地处金城山下的仪陇，原来繁华的街市沦落为清冷的乡场，因场镇两边皆有驿道，一条通往宣汉，一条走向巴州，于是乡场的名字便形象地被唤着双路。
伏虞人去楼空，两路仅为乡场。伏虞山与天平山自然也就要芳草凄凄了。
元、明乃至清王朝，两路有识之士皆以复兴伏虞山与天平山胜景为已任，清乾隆年间，巴中县顶山僧人孙彼岸率徒来到伏虞山，因见山有龙凤呈祥之势，将伏虞山更名为龙呈寨，将明道观更名为龙呈寺。同时联络其他僧众，新建观音殿，并大兴庙会、灯会，期冀繁荣再至，香火复燃。但依然无力回天，伏虞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名山已无燕归来。
转眼到了清道光三十年。这一年，山东蒲台人盖星阶喜中庚戌科三甲进士，朝廷当即令其知县仪陇。此公久慕《后汉书》中的“章怀注”和贾岛写在伏虞山崖上的《寻隐者不遇》。上任伊始，即造访了伏虞、天平二山，章怀寺自然是满足了此公慎思追远的夙愿，但遗憾的是，贾岛写在岩石上的诗却在千年自然的剥蚀中尸骨无存。盖县令正欲仰天长叹，猛闻听身后一片虔诚的呼声，惊回首，乃是乡绅率老幼尊卑数百人跪拜新任县令。此情此景，令初出茅庐的盖星阶大为感动，当即表态：“此乃仁义之乡也！何必以双路为名，叫义路甚好！”
义路于是沿用至今。至于1956年在天平山所在地新成立了另一个乡——合作乡，将老义路一剖为二，则是后话了。
公元1957年，中共南充地委宣传部部长牛天鸾造访伏虞山与天平山，风光入眼，盛景难却，让这位倾刻陶醉于山光水色间的“老八路”诗兴大发：“首次登临心相系，但愿此生常做客。”
50多年后的又一个秋天，当笔者陪同一位领导造访义路，并对义路、合作两乡镇振兴旅游进行调研时，义路镇党委书记杜文选对伏虞山与天平山的历史竟然如数家珍，其中一点让笔者尤感意外，他汇报的结束语居然也是：“首次登临心相系，但愿此生常做客。”
群山中的天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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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陇新闻》2025.05.30